第045章.风雷引（一）（1/2）

“你说，你是柳府的姨奶奶？”

念奴心中忽觉不妙。

“来人，拿下她！”

城门卫高呼一声，随即阴测测地看向了一脸惊惶的念奴：

“柳姨娘啊柳姨娘，踏破铁鞋无觅处，都尉营的兄弟上你家一阵好找都抓不住你，没想到啊，倒叫我在这里逮住了你！哈哈哈哈......”

“敢问我犯了什么罪？”念奴努力镇定下来，厉声叱问。

“什么罪？”城门卫扔掉了刚刚小哥递给他的水壶，轻蔑却又轻佻地盯着念奴道：

“别装了！今晨奉义府的一场大火，可是把你柳姨娘和奉义君的那点龌蹉事，弄得全城皆知咯！不对，如今齐寅贵已不是奉义君了。呵呵。”他上前，淌着口水摸了一把念奴的脸蛋，“王命有旨，凡是和齐寅贵有瓜葛的，无论男女老少，上至达官下至奴隶，皆得抓起来下狱受审——你呀，就只能怨自己风流无度，所托非人吧！”

念奴呆了呆。

奉义府起火？

那，燕姬、药娘……

不待念奴反应过来，她已被推攘着押解了去。而那小哥尽管直呼冤枉、乃今晨所雇，并不知情，却也一并被抓了起来。

一旁的城门卫见势走了过来，挤眉弄眼着：“荣大斤，可以啊，这狗屎运也能被你撞上，看来金秋可以表上一功，升当卫长了啊哈哈哈……”

这名为荣大斤的城门卫一脸得意，笑嘻嘻道：“承哥哥吉言，哈哈，这奉义君死得，真是时候啊！”

“可不是么，这‘酒肉菩萨’，早该升天了，啐……”

时华隆国精武十六年相月廿八，褚宣王齐念志颁下对奉义君齐寅贵的罪诏：

“立政兴化，必在推诚；忘己济人，不吝改过。孤即位十六年有余，不敢忘忧国，对上下心系臣民天道，对手足不敢丝毫怠情。犹以昔年叔王杳郡王一脉，血源正统，子嗣微薄，固从来对于堂支臣子齐寅贵，赐其府邸、授其世勋、享终生荣耀，安万事太平，不能不为之尽心也，只求安先王之灵，慰忠臣之后。

然，齐寅贵多年来，横行天子脚下，目无王纪王法，尤其自相月以来，纵火烧园，损毁孤赐王府，有违臣道，视为对天子不敬；财物俱毁，竟向朝臣敛财，弥补私亏，视为对朝堂的不恭；**奴仆，搜刮民脂民膏，买卖人口，视为对王法的不重……以齐寅贵十宗大罪，罪无可极，天怒人怨，雷霆震怒，是有诛亡之兆，乃至其一夜成灰，以命抵罪，仍不能幸免也……王命不可抗，天命不可违，王城子民，皆为孤之子民，何能无视民愤群意？今将奉义府充公入库，全府上下判处收监，昔日助纣重犯者，秋日待斩；其余人等，男者充军，女者流放，自即日起行处。……孤常叹，若使年谷丰稔，天下乂安，移灾朕身，以存万国，是所愿也，甘心无吝。朕晨兴夕惕，惟省前非……”

一时间，沸沸扬扬了半月有余的“奉义君案”，至此，方尘埃落定。

而从廷尉府的监牢，到京都府丞的大狱，念奴兜兜转转，已经换了三个去处。

此时，她望向狱中那一方小得不能再小的铁窗，兀自怔笑。

作为“柳姨娘”的身份，最初被投身于廷尉府监牢之时，她甚觉无望。待廷尉杜大夫及门下一一判过之后，倒是对她这位并不属于奉义府奴隶名册的“柳姨娘”，并不上心，草草几笔，便将囚困数日的念奴，一纸改转去了京都府丞的大狱之中——连带着，自己紧裹严实、捆负身上的“春雷”古琴，那廷尉府的杜大夫们也未尝有兴趣看一眼，只道是柳姨娘自柳府家中逃命携带的女人家自己劳什子琴物，便也无须强制着上缴，随念奴护着去。

念奴方才庆幸不已，以为自己终是否极泰来，在京都府丞的大狱之中，仍旧难抑的思念着替她偿了一命的药娘、为她怜惜柔情的燕姬……还有，内心深深记挂着的吴公子。她原还想着，若是事过境迁，得出牢狱，能逃离此地了，她定是要为药娘和燕姬立作坟，不能让她们来世孤苦的。

千恩万谢，也难抵这一命之恩呐！

然后，她还想再找时机回一趟贾府，寻一下吴公子的踪迹——只是不知，吴公子今如何了？是否已经踏上返乡回荆州的路上了？……

念奴心怀希冀，默默翘首盼了数日。

却未料想，京都府丞摊上了奉义府失火此等大事，本已火烧眉毛焦头烂额，只因昔日齐寅贵在丰都的横行霸道，与京都府丞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，不无关系；

而今，嗅得陛下圣意，京都府丞哪里还敢接过关于齐寅贵的烫手山芋？所以，面对这位民间相传与齐寅贵有床笫之欢、又不哭不闹、更无人担保为其出头的“柳姨娘”，京都府丞心头烦躁得很，直接给予其一个“不守妇道，孀居却不安于室，有伤风化，与罪奴同等流放”的重重判决。

于是，今日的念奴，与那些好不容易逃出了奉义君火坑、侥幸活下来的奉义府女奴们，毫无二般，于正午烈烈骄阳之际，就要被一同流放往荆州房县，那疾虐凶恶之地去了。

荆州呵。

总归，是回乡呐……呵呵。

念奴脚上锁链，手上铐镣，踉踉跄跄，在丰都城门口，抬眼望着刺目的城楼牌匾，惨笑一笑。

“没想到我有朝一日，竟还能踏得出这丰都王城……”

念奴凄然。

背上随即挨了重重一鞭：

“走快点！”她来不及吃痛低呼，只是转而将背上的古琴扎得更紧，抱于胸前，无视着监军们的辱骂和蔑视，一步一步的，终于挪出了这座困她已久的城门。

整整两日。颠沛流离。

自苑阳郡过了湘江水，便跨入了荆州湘阳郡。

两年零六个月了。她毕竟回来了。

时值梅雨季，细雨蒙蒙，这一岸之隔的土壤之上，却硬生生地滋长出了一股很是黏着又悲戚的气息。

“休息一下！”监军领头的在前头吼了一句，便兀自气喘吁吁地寻一棵茂树而栖。不是江边人，坐不惯这颠簸的船只，总是会呕吐不适那么一会儿的。

念奴笑了笑。

江风拂过她的额间，绵绵又惆怅。

荆州湘阳郡江口，自她江口朱氏一门惨遭下狱，死的死、堕的堕、殁的殁后，她想都不敢想，今朝还有再踏上故土的一日。

这一路流放，虽才半程，然而却已有不少体弱病残，早已于半道上奄奄一息，或者一命呜呼，或者直接被监军们抛下了。

念奴她回身，望这一片汹涌湘江之水，不知该庆幸，还是落泪。

她回来了。

以被流放这样的方式。

而再进一步，便是她朱念月此生的绝境之处，托体之所，那恶名远昭的房县了。

她黯然泪下。

微微收拢掌心的这一滴烟雨，正欲转身。

手心之上，却飘入了一朵小黄花。

不。

并不是小黄花。

而是剪成黄花状的祭礼黄帛。

奇怪。——为何会有人在此处，用黄帛剪裁祭奠？

她怔怔的目光私下草草环视了一遍，最后，定格在了五六尺远之外的一户人家身上。

准确的说，是一户正在祭江的士族人家。两顶轿子，一队人马，两座墓碑。

男的面色哀伤，迎着江风撒着小黄花与元宝纸；女的呜咽哭啼，身姿颤抖，时不时以绢拭泪，抬头仍可见那风华之貌，却疲倦苍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