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037章.垂莲子（一）（1/2）

“我有两儿，骄狂乖僻，甚忧其安，心放不下......是宜修思俗之过也。”沈宜修说着，清冷的面庞，才流露出一丝哀愁之意。

无纷师太闻言，坐近了些，细细端详了下沈宜修，踟蹰道：

“贫尼观你面相，你此生该是只有一女……”

沈宜修眉目微喜：“没错，我先诞一女，另有养在膝下的一儿，皆我心头肉。我子乖张性柔，我女却嚣张性傲，让我牵挂得很。唉……”

无纷师太点了点头：

“那就是了。你先不必自忧。子孙自有子孙造化，且贫尼观你命格，公主该是聪慧过人，而殿下亦是手足情深，你可放心罢——即便不放心，你又能如何呢？”

沈宜修赧然：

“宜修又堕红尘，让师太笑话了。”说着，自嘲道，“是了，命不由己，执念又如何？烦俗又如何？遥想昔年，那烟雨茶会上的花命婆婆为我卜算，还曾说我是梅香之人，具梅花之德；他们都说，我是有五福之人，天生是属于王宫的——然而看我现在，不也走出了宫墙，与师太您畅欢在这风雨庵之中吗？”

无纷师太微微思忖，郑重道：

“古人云：梅具四德，初生蕊为元，开花为亨，结子为利，成熟为贞。只是梅素来有五瓣，是五福之象征。可世间有一花为三萧梅，唯有三瓣，不知静怡娘子知是否？”

沈宜修一震：“三萧梅？”

世人皆知，梅花意味着快乐、幸运、长寿、顺利、和平这五福俱全；

若是缘来她沈宜修的花命只是这残缺的三萧梅，那么是否意味着她这清冷孤寂的一生，也算明白了来处？

“看来，花命婆婆诚不欺我。”沈宜修苦涩道。

无纷师太也是上了年纪之人，想到昔年听说的，这静怡娘子原来乃是褚穆王齐瑕潜邸之时就订下的未婚妻，后来年轻气盛的褚共王登上宝座之后，亦心心念念要迎娶思慕已久的沈氏此女，而不顾众臣反对执意欲迎入宫，已然下聘；可是后来，突然一番腥风血雨，王宫局势瞬息万变——

一夜之间，共王急病驾崩；而共王的嫡兄宣王，雷霆手段，强势登鼎。

兵不血刃啊。

一朝天子，一朝亡魂。

当今陛下褚宣王，登上大位之后，不知出于何心思，也是执意迎娶了她入宫，册封为后，大赏六宫，举朝喜庆。

兄娶弟媳，饶是非议；

但她并没有像共王时期那般，成为众臣口诛笔伐的众矢之的。

想来，这和褚宣王的成熟手段制衡朝廷有关；

也同褚宣王立后大婚三个月不到，便又大开六宫之门，迎纳众多娇娥新人入宫有关吧！

——当今陛下褚宣王，似乎并不敬重她。

连民间老百姓都知道，帝后之间，一向不睦，冷冷淡淡。

可这位静怡娘子，曾经的沈元后，又却是着实值得敬重的。

只因世人谁又都清楚，褚宣王掌权之初，以宣王肃杀性格，本是血清共王之党的狠厉做派——却是这位冷性、寡言的新王后，以一己之躯挺身而出，不知做了怎样的努力与说服，牺牲与忍让，才叫这位嗜血狠绝的褚宣王，不得不停下了杀手，竟也放了那些门生党羽一条生路。

区区弱女子，于天地之间，有正气，有大义，如何让同样已看透人间生死的无纷师太，不垂怜、不敬重她呢？

都道王权富贵，谁知生死蒙昧。

历经三王的婚配，她沈宜修，又岂是寻常娇骄之人？

无意苦争春，一任群芳妒。

零落成泥辗作尘，只有香如故。

无纷师太心中暗叹，随即劝慰道：

“大悲无泪，大悟无言，大笑无声。静怡娘子，你已尽力了。未可悲，不可叹。”

沈宜修透过无纷师太慧智的双眸，读懂了她眼中慈悲，轻轻摇头，淡淡道：

“我不入地狱，谁入地狱？”

无纷师太闻言，神色一黯，顿生愁容。

她想到眼下褚宣王渐渐无道，而布施时听岚山麓下自周边流入的苦主们，常抱怨诉苦说及当今的世道，天灾常现，地吏贪懒，而亲贵暴虐，陛下又似沉迷荒淫惰政……

无纷师太忍不住慨然呢喃：“他人即地狱，人间将修罗。这世道，恐怕马上就要不太平了，我这一方风雨庵，又能蔽得了天底下多少无辜呢……”

沈宜修闻言一怔，内心忧愁又涌起，强迫自己静下心来诵经：

“生亦不可说，不生亦不可说，有因缘故，亦可得说……”

无纷师太摇了摇头，欲离去不打扰，想起肘边的这一食盒，便挪至沈宜修的面前。

“这？”沈宜修抬眼，眸带疑问。

“有人送进来给你的。”

沈宜修不解，蹙着眉打开了食盒。

甜果，凤酥梨糕，百味川草，亳芍五月花酿，还有苍南明月楼独有的流香七星水晶盘，皆是她昔往爱吃的。

尤其这最后一道“流香七星”，乃是由炖鸡翅、蒸鸭掌、烧鹅颈、卤猪蹄膀、腌羊皮、野鱼鳔拼菜而成。乍一揭盖，还尚余热气回温。

沈宜修怔怔。

无纷师太眼观鼻鼻观心，淡淡微笑道：

“这些小食，倒是可解暑气之乏，尤其是这壶出自滨州亳沛郡的亳芍酿酒，闻之气味亦可知，是由今年五月亳州新长出的白芍酿制而成的——白芍性微寒，有平抑肝阳，敛阴养血的作用，对于缓解你的头痛有良效；而这水晶拼盘，亦可提你近日来蔫重的脾胃口腹之欲。”由此可见，送食盒者的用心之深。

沈宜修眼皮微敛，随手将食盒又盖上：“是有心了。”

夏夜蝉鸣，如月如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