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（1/1）

北平，这声威并重的赫赫晚清皇都，一经八国联军战火、硝烟的荡涤洗劫，似乎元气顿伤，再也难得振作。几十年来，动荡的政局使它如牯牛负重，变得更加沉闷、压抑。即便是在万物复苏的暖春，也常百草纷摇，凄怆、萧条；倘若一入秋冬，笼罩四城的，更是一片浑浑噩噩、悲凉惨淡的灰色...... 唯有西直门外的紫竹院，常年车水马龙、处乱不惊。这里，有北平最大的赌场--跑马场。与它隔墙为邻的，就是有名的射手云集、点射飞盘、走马卖艺的潇湘靶场。在那风声鹤唳、人心惶惶的年月，这两处热闹场所宛若世外桃园，一天到晚看客不断，人声鼎沸、熙熙攘攘。

这跑马场为何称为赌场？皆因骑手和跑马都是赌具，因观众看马押宝，在参赛的数十匹马中自选胜者，各方互下赌注，其结果，取胜的跑马只有一匹，大部分人下的赌钱一半输给胜者，一半落入场主手中。猎奇侥幸及冒险乃人之天性，赌客多为大腹便便的官僚、挥金如土的阔少，也有无所事事的无赖和穷困潦倒的车夫。内中押宝人常与场主上下串通、内外勾结；舞弊做假，言极难尽。自然，大多赌客轻则败兴而归，重则倾家荡产，无奈古今中外嗜赌为癖者百代不衰，故这紫竹院内的跑场始终是个人群络绎的地方。

一墙之隔的潇湘靶场，却别开洞天、另具特色。自张勋复辟以来，北平人第一次见到中国人耍弄洋枪洋炮，油然兴致倍增。有人便在紫竹院内拓出一片荒地，开了一个靶场。先是打死靶，后来打活靶，最后渐变为枪打飞盘。看这玩艺儿的观众，都须坐在射手后面。射手前方一百米左右，有两人专管扔盘。往往一块盘子凌空飞起，落到射手头上最佳距离，射手便会“啪”地一枪，将瓷盘在空中击碎，每碎一盘，观众自会向场子内掷些零钱。俗话说：穷文富武。这里的看客，多是些虎背熊腰的武夫，或是些阔绰优闲的绅士；拮据破落者，自然少有这种雅兴。 民（n）国二十四年十月初五，秋风飒飒，黄叶飘零。从清晨雾散开始，潇湘靶场内碎盘之声不绝。喝彩和掌声不断。眼见时近正午，最后一个射手从容步入场中。远远看去，这汉子方脸膛、大眼睛，左肩骨上有一道二寸多长的深陷疤痕。他衣襟微敞，袒露出的胸毛又密又浓，大步走到场中站定，回身向看客鞠了一躬。然后便有人用块黑色绒布，紧紧箍住了他的眼睛。全场登时寂然无声。点射飞盘，功力已够精湛，此人怎么还被蒙上了眼睛？人们正在发愣，只听远处“飕”的一声，一块白晃晃的盘子飞向空中，挟着风声，瓷盘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弧，直奔射手头上飞来。再看那蒙目射手，不慌不忙地腕子一扬--“啪！”瓷盘在空中裂作万点碎银，却被子弹击中打了个粉碎。不容人们回味，又听“飕”的一声，另一块五色斑斓的瓷盘抛入半空。射手的胳膊没动，反把头扭向观众，“啪！”那块盘子恰如天女散花，彩瓷飞溅，纷纷落下。 这时，不知是谁捺不住性子，猛地大叫一声：“好绝的功夫！”人们这才如梦方醒，暴出一阵掷散碎铜钱声、赞叹声、鼓掌声。古往今来，不管是打枪射箭，功夫都练在眼上，此番蒙目点射之功，实在令人叹为观止，惊诧莫名。 约莫两、三分钟，场上鼎沸之声稍稍平静，第三块盘子倏地掷向半空。这块盘子又与前两块不同，它白底蓝花，在灿灿的阳光下格外醒目。待它飘落下来的时候，蒙面射手扬腕“啪”地一枪--咦！怎么？盘子没被击中！就在它飞旋着即将落地的刹那，早有一个箭步如飞的绅士，飞奔到它的前方，一个海底捞月--便稳稳地接住了它！ 哎呀！全场又是一片虚惊。再看那接盘的白面绅士，早走到射手面前，躬身垂肩，连声致歉。射手早把脸上的绒布撕下，他两只又大又黑的眼珠里，闪出咄咄杀光：“你，你......” “好汉，恕我鲁莽，一切后果，由我一力承担。”

怎么回事？原来这位穿长衫的白面绅士也是一位场内看客。当他见第三只盘子飞起的刹那，那盘底在阳光的照射下划出几道疏密有致的光环，这不是--天呐！他瞬间举枪，“砰”的一声，不偏不倚刚好打在射手的枪背上。然后飞身扑入场中，牢牢地抓住了那块盘子。这一切，令人扑朔迷离的一切，都发生在稍纵即逝、一发千钧的三秒钟！

在众人的围观之下，射手把枪摔在对方脚边，便气急败坏地说：“你赔我的枪钱、场子钱、功夫钱！还有，我的名声、这也是钱！”

“好汉息怒、好汉息怒，一共--要赔您多少钱？”白面绅士出奇地平静。 多少钱？这温文尔雅的对答反而把气势汹汹的射手问愣了。他摸摸粗硬的胡茬，又搔搔蓬乱的头发说：“手枪、场租、勤杂，还有名声，少说也得五十块洋钱！” “噢......”那白面绅士撩起衣襟，莞尔一笑：“加上名声，岂止五十块钱。”他信手掏出两条金子，递到对方手里，又捧起盘子说：“那边筐里要是还有这样的盘子，能让我再拣两块吗？” 两条金条，是沉甸甸的四两黄金哟！那射手握在手里，竟然觉得比那三斤多的手枪还重。没想到，没见过，这不是歪打正着，因祸得福吗？他半张着嘴呆愣了半天，才如梦方醒地说：“你要盘子，行，随便挑、随便拣。”他手一挥，让人抬过那两筐盘子：“只要你拿得动，全归你啦！” 那白面绅士这时方显出有些紧张。他俯身将筐内盘子取出，一一推在地上，惊喜地又挑出花色毕肖、大小一样的三块盘子，举起冲着太阳一照，双手微微颤抖，将它们小心装入随身携带的挎包。然后掏出一张名片，递到对方手中说：“好汉什么时候有空，抽暇到寒舍一会，我拿走这四块盘，要另以重金酬谢。” 射手接过名片，见上面只写“西什库9号，罗英。”不知道，没听过。不过，大凡住在西什库的，都是晚清的旗人子弟或有些来头的人物。随着人群的哄散，面有刀疤的射手百思不得其解；罗英何许人也？看他文质彬彬，枪法怎么会这般精湛？那样的盘子每天我们要打碎多少，可在他眼里，怎么那样稀罕？此人邀我再上他家小叙，我到底是去，还是不再与他相见了呢......